This story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Zui Mook: Minority Report, June 2012, Changjiang Wenyi Press. Read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by Ken Liu here.
The story and translation are presented for the 2017 fund drive by Samovar, the sister magazine of Strange Horizons, specialising in speculative fiction in translation, which we publish bilingually. Samovar was made a reality by last year's fund drive and, just like Strange Horizons, is wholly supported by voluntary don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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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湾之夏长达十个月,红树林淤血般浅浅环绕着湾区,年复一年地萎缩、发臭,并非浪漫如其名,锈色的夜晚罪案频发。
红树林以东,皇岗口岸以北,便是我栖身的沙嘴村。
我在这里躲了半年,亚热带日光毒辣,我却愈发苍白。沙嘴村与沙头、沙尾、上沙、下沙等五个城中村形成巨大的混凝土密植森林,占据着福田区的核心地带。村落名字经常令人产生幻觉,仿佛生活于一种名为“沙”的巨型生物体嘴部,虽已与头部割裂分离,但仍保持活性。
沈姐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小渔村,后来改革开放了,城市化大建设,村民们为了被政府拆迁时能多拿赔偿,每家每户都在自己的地界上拼命盖楼,以制造出更大的居住面积。但在他们达成心愿之前,房价已经飙升到连政府都赔付不起的地步,这些见证历史的建筑就像遗址般被保留了下来。
三天就能盖一层,她说。真正的特区速度。
我想象着癌细胞般快速增殖的房屋如何形成今天的格局,在房间内永远暗无天日,因为楼与楼之间只有“握手”的距离,道路如毛细血管般狭窄,走向毫无章法,一股腐败的臭味弥漫其中,渗透进每个人的毛孔。由于租金便宜,吸引了三教九流的外来人员栖身于此,艰难追求着他们的深圳梦,那个高科技、高薪水、高解析度、高级生活的高-深圳。
我却宁愿选择这个低端版本,它让我感觉安全。
沈姐是个好人。她来自东北,多年前从一户移民海外的本地土著手里盘下这栋楼,过上了包租婆的日子,现在租金日涨,而她在深圳的身家早已过千万,可她还是住在这里。她收留了没有身份的我,给了我一个小摊位,甚至搞定了给警方的备案文件。她从来不问我的过去。我感激她,为她做一些事情作为回报。
我的摊位在中药店门口,卖人体贴膜及一些破解版的增强现实软件,奇怪的搭配。人体贴膜能感应肌肉电泳信号显示文字图案,在美国这种技术一般用来监测病患的各种生理指标,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的街头亚文化。打工仔、黑社会或者小姐,都喜欢在身体的显眼或隐秘部位贴上贴膜,随着肌肉紧张或体表温度变化呈现不同图案,以显示个性、气魄或者性感。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和雪莲说话时的情形。
雪莲是湖南人,却用一种寒带高山花卉来命名,即使在黑夜里,她的皮肤也像白瓷般流淌着光芒。人们说她是沙嘴村最有名的“楼凤”,也就是在家里接客的小姐。我常见她与不同的男子携手走过,但表情淡定自若,看不出半分风尘气息,相反,有种令人无法侧目的魔力。
沙嘴村里圈养着上千名不同档次的小姐,她们为深港两地的中低阶层男性提供了价廉物美、种类丰富的性服务,她们的身体仿佛一片乐土,收容着那些疲惫、肮脏而脆弱的雄性灵魂,又像是一针安慰剂,片刻欢愉之后,让男人们精神抖擞地重返现实的疆场。
雪莲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她是沈姐的密友,也常来帮衬中药店,每当她经过我的摊档步入店内时,那阵香风总让我心跳失速,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回头看她,但无一成功。
“能帮我修一下贴膜吗,它不亮了。”那一天,她突然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给我看看。”我掩饰不住慌张的神情。
“跟我来。”她压低了声线。
昏暗的楼梯如肠道般狭窄,她的房子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鹅黄色调,细节处充满了居家的温馨,尤其是有一面朝向开阔天空的阳台,这在沙嘴村可算是奢侈品。她领我进入卧室,背对着我,牛仔裤褪到了膝盖上方,露出黑色丝质内裤和白得晃眼的大腿。
我手脚冰凉,艰难地完成了一次吞咽动作,试图湿润干燥的喉管。
雪莲纤长的手指伸向内裤,我还没准备好,满心恐惧。
“它不亮了。”她并没有脱下内裤,只是露出尾椎上方那枚八卦形的贴膜。
我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与不安,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检测着贴膜,尽量不去注意背景那片细腻的肌肤。“应该好了,试试。”我纠正了电容芯片的热感应插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雪莲突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腰间的汗毛齐刷刷立了起来,像是一片微缩的芦苇丛。
“怎么试?”她扭过脸,挑逗地望着我。
我相信世间没有任何正常的男人能够抵抗这样的眼神,可在那一瞬间,我却仿佛受到了侮辱。她只是把我当成另一个顾客,另一个用金钱交换她身体使用权的消费者,或许她企图以此偿付修理费?我不知道自己幼稚的怒气从何而来,只是一语不发地取出加热垫,贴在她的腰间,大概过了三十秒,八卦中间的太极图案亮起一个楷体的“东”字,闪烁着幽幽蓝光。
“东?”我脱口而出。
“我男人的名字。”雪莲突然恢复了淡然的神态,她拉起裤子,转过身来,看见我欲言又止的模样,说出了我的疑惑。“以为小姐就是人尽可夫?
“他喜欢从后面,贴在这里,就是想告诉所有的男人,你们可以花钱上我,可总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她点起一支烟,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该给你多少钱?”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一阵解脱。
东是雪莲的老公,也是她老板,长年在深港两地走私一些数码产品,赚取差价。听别人说,东嗜赌如命,雪莲接客赚来的钱多半被他输在赌桌上,甚至还逼雪莲接待一些有特殊癖好的香港老男人。可就算如此,雪莲的腰间仍闪烁着他的名字,宣示着主权所有不容侵犯。
这种俗套的剧情让我回想起许多旧日的香港黑帮片,可在沙嘴,这就是日常生活。
显而易见,她不开心,这也是她为何成为沈姐常客的原因。
如同沙嘴的其他人,沈姐也身兼多职,她的另一重身份是神婆。沈姐自称是满族人,祖上曾经有过女萨满大神,因此基因中也遗传了一些灵力,可通鬼神,卜吉凶。曾有一次,她喝得兴起,讲述起呼气成冰的北方苍莽大漠,远古族人们头戴狰狞面具,在暴风雪中旋转起舞,击鼓扬鞭,高唱神曲,祈求各路神灵附体的仪式。尽管那天室外热气腾腾,气温逼近摄氏四十度,屋内众人却在她的故事里瑟瑟发抖。
沈姐从不让我进她作法的房间,她说我没有诉求,心不诚,会破坏神灵的气场。找她的人络绎不绝,据说十分灵验,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把背景情况说个八九不离十。我见过那些作法结束后离开房间的人,脸上毫无例外地漂浮着一种虚幻的满足感。
这种表情我见过许多回,地铁里拎着LV Monogram Speedy的花样少女,威尼斯酒店V Bar里猎艳得手的都市精英,每晚六点半深圳新闻里出席各种活动的政客,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深圳表情。
就像沙嘴村里每日往来的嫖客,在中药店里购买服用强力春药后,脸上浮现出的自信微笑。只有我知道,那些春药的有效成分只是纤维素,除了大便通畅外别无功效。
这座城市里,人人都需要一点安慰剂。
雪莲来了又走,每次离开似乎都大彻大悟,然后又愁容满面地再次光临。我可以想象她所需倾诉的苦恼,却无法遏制地想要知道更多。我有无数的技术手段满足好奇心,但欠缺的必要条件便是踏进那个房间。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一名信徒。
“我有求于神灵。”我对沈姐说。我并没有撒谎。
“进来。”沈姐阅人无数,她明辨真假。
房间不大,灯光昏暗,墙上挂着色彩斑斓的萨满神像画,笔触疯狂得像是嗑了药,沈姐端坐在一张铺着暗红色绒布的方台前,上面摆放着面具、牛皮鼓、鼓鞭、铜镜、铜铃等神器。电子诵经机开始吟唱起经文,她戴上面具,透过那狰狞的孔洞,双眼射出古老而陌生的光芒。
“大神在听。”她的嗓音变得低沉而嘶哑,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我无法抗拒。那个故事被我封禁在记忆的暗角,可折磨未曾有片刻停歇。罪疚像酒,愈是避开天日,发酵得愈加醇厚猛烈。我猛然觉醒,潜意识玩弄了我,并非是对雪莲的好奇驱使我踏入房间,而是释放压抑寻求解脱的内心需求。
“我来自关外,我是个工程师。”我试着调节气息,稳定声线。
我来自关外,我是个工程师。在我还没有出生的1983年,一道长达84.6公里、高2.8米的铁丝网把深圳一分为二,从此,二线关内便是327.5平方公里的经济特区,关外成了1600平方公里的蛮荒之地。据说设立这道关卡的目的在于缓解一线关的压力,也就是深圳与香港之间27.5公里的交界线,在1997年前港英当局统治香港时期,曾发生多次逃港偷渡潮。
柏林墙从未真正倒下。
被二线关铁丝网和九大检查站隔开的,不仅仅是人流和车流,还有法律、福利、税收优惠、基础建设和身份认同。关外成了深圳的“二奶”,尽管依靠临近特区和土地充沛的优势,吸引了大批劳动密集型低附加值企业入驻,但说起关外,深圳人的第一反应便如同好莱坞西部片里的荒漠,贫穷、落后、道路永远在施工、闯红灯不用罚款、罪案频发且警力不足。
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深圳也有西部大开发的一天。
2014年拆除二线关铁丝网时遭受前所未有的阻力和抗议。关内居民认为这会带来外来流动人员和犯罪,而关外人反应更加激烈,他们觉得以前你们为了发展特区抛弃了关外,现在经济发展后劲不足了,遇到土地瓶颈了,就要开始榨取我们的资源,哄抬我们的房价和物价,变相地把低收入人群驱逐出去。年轻人们甚至打扮成印第安土著的模样,把自己绑在铁丝网上阻止拆除。
我所在的工厂,便是其中一家遭受冲击的电子加工贸易企业。每年我们靠欧美日本的增强现实装备配件订单赚取外汇,同时承受美元缩水和人民币升值的巨大压力,如果租金和人工成本再上涨,基本上就没什么赚头。老板在厂里开了大会,让大家做好散伙的准备。
我是模具工程师,我想在临走前干一票大的,赚一笔快钱,像所有人想的那样。
订单客户会发给我们未上市的新机型供开模具使用,由于严格的NDA (Non Disclosure Agreement)协议,机器里的有源RFID标签会发射433MHz射频信号,通过专用空中接口协议与接收器通讯,若离开有效范围则会自动预警,300秒预警期内如不归位,则会开启自毁装置,同时,这家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信用宣告破产,列入黑名单,永不续用。
珠江三角洲地区到处都是高价收购原型机的买家,他们经验丰富,手段刁钻,当然,破解原型机能给这些山寨电子企业带来数以千万计的巨额利润。这年头,本分做生意不如黑心发横财。
一切准备就绪。买家、订金、交货方式、逃跑路线,但我还需要一个帮手,一个吸引保安及众人注意力好让我趁机下手的诱饵。除了老乡陈敢,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我了解陈敢,那个腼腆爱笑的年轻人,他老婆刚生了第二个闺女,正在发愁大女儿上小学交赞助费的问题,没有深圳户口,只能上教学质量低劣的外来工子弟学校。他经常看着女儿的照片,说不希望她重复自己的老路。我往他银行帐户里打了一笔钱,不多不少正好够付赞助费。
对于中国人来说,没有比“为了孩子”更好的借口。
在约定的时间,大楼外传来扩音器的噪音,我知道陈敢已经进入了角色,他将自己全身浇上汽油,手拿打火机,威胁如果老板不给他足够的裁员赔偿,他就把自己点着。保安们紧张地抱着灭火器冲下楼,没人注意到我拿着原型机爬上通往天台的应急楼梯。
我是工厂里允许接触原型机的五个人之一,借助工作之便,我把RFID标签的触发机制测试了几次,预警日志里似乎只对经纬度进行标记,高度并不是触发锚点,这个漏洞帮助我设计了靠谱的交货方式。
天台上阴风阵阵,似乎山雨欲来。几乎全厂工人都聚集在楼前空地,看这场自焚的闹剧如何收场,如果老板妥协的话,明天便会有一个加强连的自焚队伍等着他。我认识老板三年了,以他的性格,只会拼命怂恿陈敢擦亮打火机,然后在未熄的骨灰堆里点一根烟。
一架状似蜻蜓的遥控飞机嗡嗡作响地从远处飞近,垂降在天台上,我按照指示把原型机接驳在线路上,飞机摇晃着垂直升起。我紧张地看着这关系到两个人,甚至更多人性命的脆弱机械,接收器与RFID标签的通讯距离最长为60英尺,天台已经接近极限。它悬停在半空中,似乎在等待一个指令,我不知道他们如何处理自毁装置,或者破解通信协议后,用假的射频源代替,那已经超出我所能控制的范围。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它永远不会飞走,可它终于消失在天台边缘,消失在那片灰色的天空深处。
我镇定地乘坐电梯下到底层,加入围观人群,故意让陈敢看到我。他微微点头,露出那标签式的腼腆笑容,手中的打火机掉落在地,保安们群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沙土里。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我坐上通往东莞的长途车,车还没起动,手机便疯狂地震动起来。以我对老板的了解,留给我的时间不会太长,可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是监控录像还是陈敢出卖了我,我已不关心,只希望他也能全身而退,能活着看到女儿入学的那一天。
我丢掉手机,下车,坐上反方向通往关内的大巴。直觉告诉我,这是更安全的路线。
这便是我来到沙嘴村的经过。
半年来,我一直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陈敢的下落,却一无所获。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漠,冷漠到可以丢弃无用的良心,却时常会在梦里惊醒。梦里的陈敢,带着一脸腼腆的笑,燃烧着,化为灰烬。我甚至梦到他的两个女儿,哭喊着一起燃为灰烬。我知道我无法再逃避下去。
“告诉我他还好吗?”不知不觉间我已泪流满面。
吊目圆睛的木质萨满面具上折射着橘色的光,那是愤怒女神的面容,孔洞中的目光闪烁得有些异常,许多细碎的蓝色光点飞快地溢出,高速频闪。我豁然开朗,这是一副他妈伪装得极好的增强现实眼镜。
一直以来,我以为沈姐只是装神弄鬼骗人钱财的心理顺势治疗师,原来她是真的通灵。保守估计,她的信息权限至少在IIA级以上,才能通过面孔识别获取目标的个人档案,但没有专业的分析过滤软件,她如何在短时间内从可视化界面摘取有用信息呢,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我只能相信她的萨满基因,就像《雨人》里的达斯丁霍夫曼,一眼就能看出一盒火柴有几根。
她的目光停止闪烁。我的心跳加速。
“他很好。”
一股希望重新从我心头燃起。
“至少在那里,他不再需要为钱担忧了。”沈姐指了指天上,轻轻地说。“节哀顺变。”
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尽管早有预期,可当尘埃落定时,仍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助,仿佛整个世界都模糊了焦点,无依无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我可以作为弥补,哪怕只是对自己良知虚伪的安慰。
“我要陈敢家里的活跃银行帐号。”
金钱曾经是我的安慰剂,现在我不需要了。
离开沈姐房间时,天色已暗。我望着华灯初上的沙嘴村,人流熙攘,漂浮着欲望的气息,可我却心如死水。我张开掌心,空空如也。下意识再次欺骗了我,它还是把窃听器安在了神台下沿。我以为自己只是为了陈敢,结果还是忘不了雪莲。
我露出一个深圳式的微笑。
那一天,雪莲看起来很不好。她面色苍白,戴着巨大的墨镜,试图掩饰什么。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上了沈姐的房间。我戴上耳机,打开接收器,一股静噪涌动之后,是诵经机的声音。
“他又打我。”雪莲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我最近接客少了,钱不够花。”
“你自己选的。”沈姐很平静,似乎早已习惯。
“我就应该和那个香港老板走。”
“可你又舍不得。”
“我跟了他十年!十年!从黄花闺女,到现在的贱货一个!”
“你还想要第二个十年?”
“姐……我怀孕了。”
沈姐沉默了片刻。“是他的?”
“是他的。”
“那就告诉他,你有了他的骨肉,你不能再接客了。”
“他会让我打掉的,这不是第一次了。姐,我年纪大了,我想要这个孩子。”
“那就生下来。”
“他会杀了我的,他会的。”
“他不会的。”从耳机和空气里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件挺诡异的事情,我站在房门口,看着雪莲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那脸像白瓷一样光洁,除了右眉骨处显眼的瘀青。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嵌进了肉里。
这是计划,尽管有违我的初衷,但不得不承认,它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东嗜赌成性,且跟天下所有的赌徒一样,迷信。我们要让他在孩子和运气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为了孩子,我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雪莲会在清晨的睡梦中反复呢喃一些毫无意义的数字,作为赌徒,东习惯性地从所有的事物中寻找下注灵感,无论是《天线宝宝》里出现的颜色,还是广告传单上的电话。他会发现,这些数字是前一天福利彩票的头奖号码。
雪莲会告诉他自己的怪梦,梦见七彩祥云从东方飘来,飘进了她的肚子里。
如此连续七天后,终于来到戏肉部分。
我的专业技能终于派上用场,无线耳机,增强现实隐形眼镜,把雪莲武装到牙齿。最精彩的部分是一件黑色连体衣,外表看上去只是普通的贴身内衣,但特殊的纤维材料在导电时能发生拓扑形变,产生巨大的精确定向拉力,甚至防弹,配合内置电极和通讯芯片,我把它变成了一件遥控傀儡服。
“你为什么要帮我?”雪莲问我,似乎依旧认为男人只会对她的肉体感兴趣。
“积福报,消业障。”我笑了笑,沈姐经常这样教育她的顾客。穿着傀儡服的雪莲在我的操控下摆出各种性感的姿势。
“不穿衣服,我能做得更好。”
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继续摆弄操控平板。突然,像是一团温热的云朵从天而降,两只柔软白皙的手臂绕过脖子,环在我胸前,雪莲的声音贴着后背穿透我的胸腔、心脏、肺叶,顺着脊柱传递到耳鼓。像是来自我心底,又遥远得无边无际。
“谢谢你。”她说。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和沈姐共享了雪莲的视域。
穿过幽暗的楼梯后是熟悉的鹅黄色房间,那个名叫“东”的男人正坐在电视前,看着香港赛马节目,不时发出咒骂声。雪莲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画面突然僵住,然后是两条男人的手臂,就像她抱住我时一样,环在她的胸前。
“别……”她说。
男人没有回答,画面突然一抖,她的脸趴到了清洗水槽前,水龙头哗哗开着,水漫过蔬菜和水果,带着细微的泡沫流入下水道。画面开始有节奏地前后晃动起来,然后是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遏制不住的呻吟。
我可以关闭声音和画面,可我没有,只是近乎冷酷地欣赏着这一切,体验那种愤怒、嫉妒和恶心的混合物在胃里慢慢搅动,最后融为一体。我努力想象着雪莲此时的感受,尤其是当这一切发生在两个外人的眼皮底下时。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点都没有。
终于,她找到了解脱的办法,她闭上了眼睛。
半透明的黑暗中,那些穿透眼睑皮肤的模糊光斑微微颤动,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沈姐。她洞察一切。
我们等到了半夜。雪莲侧旁传来均匀而规律的呼吸声,我抬了抬她的左手,表示准备就绪,她清了清嗓子作为回复。
这是一场伪降神仪式。
我操纵傀儡服,高高抬起雪莲的双腿,将她的上半身凝固住,双腿如杠杆般落下,撬动上半身离开床垫,然后上半身落下,将双腿弹得更高,势能与动能的转换间,雪莲僵硬的躯体仿佛一枚落地的硬币,在床上快速地弹跳起来,发出越来越骇人的撞击声。
“……操你妈大半夜不睡觉搞什么……”男人被惊醒,摸索着打开床头灯,然后只听得一声巨响,那个叫东的男人滚到了地板上。
“操!操!操……”东极度惊恐地咒骂着。
在快速运动中,雪莲的身体仿佛挣脱了重力的束缚,像是被无形绳索提拉的木偶,在床垫上不断地弹起、落下,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完全漂浮了起来。暗黄色的天花板逼近,又远离,像是某种皮质呼吸膜,视野边缘在舒张过程中出现轻微的桶状变形。
“够了。”沈姐阻止我忘乎所以的疯狂,吓跑这个男人不是我们的目的。不得不承认,操纵雪莲的身体让我上瘾,像是某种潜意识层面的补偿。
振幅慢慢减小,雪莲的身体又重新回到床上,我解除了傀儡服的拘束状态,她像一摊死肉般散开来。
如我们计划的,她开始哭起来,语无伦次地诉说噩梦和怪异的信息。
“它说……如果好好照顾它,它会报答我们,就像那些彩票号码……”
“它是谁?”
“你的孩子。”
那个男人从地板上爬起,似乎被过于密集的信息轰炸得一脸木然。他手里还抓着不知从哪来的水果刀,靠近雪莲,抚摸着她的肚子,抬头看着她。温暖的灯光下,这一幕仿佛肥皂剧里的惊喜场景,接着会是迎接新生命的应许,以及爱的深吻。
东那漂亮的瞳膜闪烁着光,光陡然变冷、变浊,如同一潭黑水。
“医生说过,我的精子不行。”他把刀在雪莲的肚子上缓缓擦拭。“告诉我,这回是谁的野种,然后,打掉它。”
“你的……”雪莲的呼吸变得急促,带着颤抖的哭腔。
“你是圣母玛利亚吗,你这个贱货!”他甩给了她一个耳光,画面一偏,穿衣镜中出现两个人的剪影,在昏黄光线中构图完美。
“你的。”雪莲无力地重复着。
刀子逼到她的鼻尖,薄薄的刃口闪着冷光,我无法再坐视不理。我举起雪莲双手,控住东的手腕和刀柄,将刀刃扭转,朝向他自己的胸口。他显然被雪莲的速度和力量惊呆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雪莲整个身体向前倾倒,将刀尖向东的胸前推进。
“停!”沈姐大叫。可我什么也没干。是雪莲,我甚至来不及拘束她。
刀身带着雪莲全身的重量没入东的皮肤,穿透肌肉和肋骨,刺破心脏,暗红色的液体从伤口爬出,缓缓扩大,像野蛮生长的花朵。东向上看着,目光掠过雪莲,似乎看见了某种更为黑暗而遥远的存在,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从他瞳孔里消失。
这个画面定格了许久,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扭转所震惊,手足无措。雪莲突然奔跑起来,眼前的一切剧烈晃动着,她跑向阳台,跑向那片打开的夜空。
这次我没有失手。在她跃入虚无之前,我拘束了她,雪莲像一束霜冻的花,重重砸在地板上,她愤怒地嘶叫着,试图挣脱,最后化为绝望的呜咽。
死亡是最好的安慰剂。
在这个案例上,我同意此观点。
警笛长啸击碎沙嘴村的清晨。我和沈姐被警察陪同着,穿过围观的人群,钻进警车。雪莲被关在另一辆车里,戴着手铐,她的侧脸如同白瓷一样,颧骨处闪烁着红蓝两色,她没有抬头,眼帘低垂,引擎轰响,侧影抖动、模糊、远去。
我回忆起第一次和雪莲说话时的情形,开始漫长的后悔。